杨冰 深夜十一点,北京某三甲医院神经内科的走廊里,李婉(化名)轻轻拍着怀中刚满三岁的女儿朵朵。朵朵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半小时前,又一次全身肌肉僵直的发作让她哭得撕心裂肺。这种被称为“天使病”(Angelman综合征)的罕见神经系统疾病,全球发病率仅约1/15000,却让这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家庭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确诊那天,医生告诉我们目前没有特效药,只能进行康复训练。”李婉回忆道,声音里带着平静的坚韧,“但看着朵朵每天发作十几次,每次持续几分钟到半小时,我们决定不能只是等待。”

确诊后的三个月,李婉和丈夫几乎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医学文献。“我们联系了美国、欧洲的研究团队,发现有一种叫做‘反义寡核苷酸’的基因疗法正在临床试验阶段。”李婉展示了她电脑里密密麻麻的文件夹,里面收录了超过200篇相关论文的摘要和笔记。
然而,当得知参与国外临床试验需要支付巨额费用且名额有限时,这对普通工薪阶层的夫妻陷入了绝望。正是在这时,李婉偶然在网上看到了其他罕见病家庭通过海外代购药物自救的故事。“我们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联系了所有能找到的渠道。”
2022年初,经过三个月的多方联系,他们终于从一名德国留学生那里获得了试验阶段药物的相关信息。但当他们准备筹钱购买时,却遭到了医生的严肃警告:“未经批准的药物可能存在未知风险,而且私自使用试验药物是违法的。”
“那一刻,我意识到我们不是在扮演‘药神’,我们只是绝望中寻找出路的患者家属。”李婉说,“真正解决问题的方式,应该是推动这种药在国内的研发。”
李婉和丈夫做出了一个大胆决定:与其冒险使用未经批准的药物,不如尝试推动该药在国内的研发进程。他们开始系统性地联系国内罕见病研究机构和医药企业。
起初的尝试并不顺利。“我给至少二十家药企发了邮件,大多数石沉大海,有几家礼貌地回复说‘暂时没有相关研发计划’。”李婉的丈夫王明(化名)苦笑道,“我们不是医药专业人士,没有背景、没有人脉,只有一份为女儿寻药的迫切心情。”
转机出现在2022年夏天。通过病友群,他们联系到了国内一家专注于神经疾病药物研发的生物科技公司“神济科技”。该公司创始人陈博士被这对夫妇的执着打动,同意与他们见面。
“李婉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她虽然是非专业人士,但对Angelman综合征的病理机制了解得非常深入。”陈博士回忆道,“她不仅带来了朵朵的病历,还整理了一份详尽的疾病分析报告,包括全球研究进展、潜在治疗靶点和患者群体的需求分析。”
这次会面促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合作模式:患者家庭与研发企业直接对接,家庭提供疾病认知、患者需求和部分资金支持,企业提供专业研发能力。李婉夫妇将原本准备用于海外购药的50万元作为启动资金,与“神济科技”共同设立了专项研发基金。

与传统的药物研发模式不同,这个项目从一开始就让患者家庭深度参与。“我们不是简单的资金提供者,而是研发团队的一员。”李婉每周都会参加研发进展会议,从患者角度提出问题和建议。
例如,在剂型设计阶段,研发团队原本计划采用静脉注射给药。但李婉提出:“对于幼儿患者,尤其是像朵朵这样经常肌肉僵直的孩子,静脉注射实施困难,能否考虑开发皮下注射或口服剂型?”这个建议最终被采纳,团队调整了研发方向。
此外,李婉还建立了一个国内“天使病”患者社群,目前已有127个家庭加入。这个社群不仅为研发提供了更多临床数据支持,也成为未来临床试验的重要参与群体。“罕见病药物研发最难的就是患者招募,但我们从研发初期就与患者群体建立了信任关系。”陈博士表示。
这种“患者驱动研发”的模式正在改变罕见病药物的开发路径。传统模式下,药企往往因罕见病患者群体小、研发成本高、商业回报不确定而望而却步。而当患者家庭直接参与并提供支持时,研发的经济风险被分担,药企更愿意投入资源。
2023年,事情迎来了重要转机。国家药监局发布了新版《罕见病药物临床研发技术指导原则》,明确鼓励患者组织参与罕见病药物研发,并优化了临床试验设计的要求。与此同时,“神济科技”的研发也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他们设计的小分子化合物在动物模型中显示出良好的安全性和有效性。
“我们的化合物针对的是UBE3A基因的重新激活,这是治疗Angelman综合征的根本途径。”陈博士兴奋地展示着实验室数据,“在小鼠模型中,治疗组表现出明显改善的运动协调能力和认知功能。”
然而,正当团队准备申请临床试验时,又一个难题摆在了面前:罕见病药物的临床试验成本极高,初步估计需要数千万元。李婉夫妇已倾尽所有,企业也面临资金压力。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出现了。2023年底,一家国际罕见病基金会在了解到这个独特的合作模式后,决定提供研究资助。基金会负责人表示:“这种由患者家庭深度参与的研发模式极具创新性,它不仅加快了研发进程,也确保了研发方向真正符合患者需求。”
2024年初,该项目获得了临床试验批件,成为国内首个由患者家庭深度参与推动的罕见病基因靶向药物研发项目。朵朵和另外11名“天使病”患儿成为首批临床试验参与者。

如今,朵朵已经接受了三期药物治疗。“虽然还没有完全治愈,但她的肌肉僵直发作频率减少了一半,持续时间也缩短了。”李婉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更重要的是,她开始尝试发出一些简单的声音,这是确诊两年来的优先次。”
对于李婉而言,这段旅程改变的不只是朵朵的病情,也改变了她对患者角色的认识。“我们不再只是被动等待救助的对象,我们可以成为改变的推动者。‘药神’的传奇属于电影,而现实中,我们需要的是制度化的解决方案和患者赋权。”
这一模式正在产生更广泛的影响。国内已有三个罕见病患者组织开始效仿这种模式,与研发机构建立合作关系。一家参与类似合作的药企负责人表示:“患者参与使我们的研发效率提高了至少30%,因为少走了很多弯路。”
国内有超过2000万罕见病患者,但长期以来,罕见病药物研发滞后,绝大多数罕见病缺乏有效治疗药物。李婉一家的故事为破解这一难题提供了一条可行路径:患者深度参与的研发模式。
这种模式的优势显而易见:首先,它确保了研发方向真正符合患者需求;其次,患者社群为临床试验提供了可靠的受试者来源;再次,患者家庭的参与分担了部分研发成本和风险;最后,这种模式有助于建立患者与研发机构之间的信任关系。
“传统的药物研发模式是‘从上到下’——药企决定研发什么,然后寻找患者测试。”罕见病领域专家、北京大学优先医院副主任医师张教授分析道,“而这种新模式是‘从下到上’——患者提出需求,与专业机构合作推动研发。这在罕见病领域尤其有价值。”
当然,这一模式也面临挑战:如何确保患者参与的专业性和科学性?如何建立合理的利益分配机制?如何扩大规模以帮助更多罕见病患者?这些问题需要在实践中不断探索和完善。
2024年春天的一个午后,朵朵在医院的草坪上蹒跚学步。虽然步伐仍不稳,但李婉已经泪流满面——这是朵朵两年来优先次独立行走超过三步。
“这条路还很长,药物研发只是优先步。”李婉望着女儿说,“我们需要让更多罕见病患者家庭知道,他们不必独自承受,也不必冒险充当‘药神’。我们可以团结起来,用科学的方式寻找出路。”
从绝望的患者家属到药物研发的推动者,李婉一家的故事揭示了国内罕见病防治的新可能。当患者从被动接受者转变为积极参与者,当家庭的小爱汇聚成推动科学进步的大爱,那些曾被医学界忽视的角落,终于开始照进希望的光芒。
这条路,他们还在继续走。而他们的脚步,正激励着更多罕见病患者家庭相信:在爱与科学的双重引领下,没有疾病是不可挑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