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冰 自2015年国务院印发《关于推进分级诊疗制度建设的指导意见》以来,分级诊疗制度已在国内推行整整十年。政策设计初衷明确:通过“基层首诊、双向转诊、急慢分治、上下联动”的机制,引导患者合理分流,缓解大医院“看病难”问题。然而,现实却呈现另一番图景——北京协和医院、上海瑞金医院等顶级医院的急诊科,日均接诊量仍超千人次,其中非急症患者占比高达30%-40%。急诊室里,因感冒发烧排队数小时的患者与危重病人共用抢救资源,医生在嘈杂环境中同时处理多例病例,医疗质量与效率双双承压。分级诊疗十年,为何顶级医院急诊科依旧人满为患?这一矛盾背后,是制度设计、资源分配、患者行为与医疗体系深层逻辑的复杂交织。

急诊科的核心功能是救治危急重症患者,但现实中,其资源被大量非急症患者挤占。北京协和医院急诊科数据显示,2024年接诊患者中,仅28%为真正需要紧急处理的病例(如急性心梗、脑卒中、严重创伤等),其余多为上呼吸道感染、轻度腹泻、慢性病急性发作等可在门诊解决的病例。患者选择急诊的动机多样:门诊挂号难、白天工作无暇就医、夜间社区医院关闭、对病情过度焦虑等。例如,一位因咽痛就诊的患者坦言:“白天门诊要排两小时队,急诊虽然人多,但至少能随时看上病。”这种“急诊走捷径”的行为,直接导致急诊资源被低效占用。
急诊科的拥堵不仅源于入口,更与出口不畅密切相关。随着老龄化加剧,急诊老年患者比例攀升,其中多数患有多种慢性病,需住院治疗。然而,大医院专科病房“一床难求”成为常态。以上海瑞金医院为例,2024年急诊留观患者平均滞留时间达5.8小时,其中30%因无专科床位被迫延长留观。更棘手的是,专科病房倾向于收治“单纯病例”(如单一疾病、治疗周期短、床位周转快的患者),而急诊患者中“一身多病”者占比超60%。例如,一位同时患有高血压、糖尿病、肾功能不全和脑梗的患者,需辗转心内科、内分泌科、肾病科和神经内科,但无一专科愿意收治,最终只能在急诊“打持久战”。
许多医院急诊科的空间布局仍停留在“功能分区”阶段,检验科、影像科、药房分散在不同楼层,患者需多次往返,加剧拥堵。例如,某三甲医院急诊患者完成一次血常规检查需往返三栋楼,耗时超30分钟。此外,医院内部信息孤岛现象严重,急诊与门诊、住院部、社区医院的数据无法实时共享,导致重复检查、重复开药等问题频发。北京某医院曾出现同一患者因不同科室就诊,在24小时内接受3次胸部CT检查的荒诞案例,既浪费资源,又延长了患者等候时间。

分级诊疗的核心机制之一是通过医保差异化支付引导患者下沉基层。然而,当前医保政策对基层的倾斜力度仍显不足。以某省为例,三级医院住院报销比例为70%,社区医院为75%,差距仅5个百分点,难以形成有效激励。患者更倾向于“用脚投票”:即使报销比例略低,大医院的医疗技术、设备条件和医生经验仍更具吸引力。此外,基层医疗机构药品目录受限,许多常用药无法配备,进一步削弱了患者下沉的意愿。例如,一位高血压患者因社区医院无其常用降压药,不得不每周三次前往大医院开药,成为急诊科的“常客”。
分级诊疗的前提是基层医疗机构具备承接常见病、多发病的能力,但现实却不容乐观。基层医生数量不足、质量不高是普遍问题。据统计,我国每万人口全科医生数仅为3.09人,远低于发达国家水平(如英国每万人口8.3名全科医生)。更严峻的是,基层人才流失严重,大医院凭借更高的薪酬、更好的发展平台,持续“虹吸”基层优秀医生。例如,某县级医院2024年流失的12名医生中,8名具有主治医师以上职称,且全部流向省市级医院。此外,基层医疗设备落后,许多社区医院仍使用上世纪90年代的X光机,无法开展CT、MRI等基本检查,导致患者不得不前往大医院确诊。
双向转诊是分级诊疗的关键环节,但当前转诊机制存在两大障碍。一是信息壁垒:大医院与基层医疗机构缺乏统一的信息平台,患者病历、检查报告无法共享,转诊需重复提供资料,增加患者负担。二是利益冲突:大医院与基层医院存在竞争关系,前者担心患者流失影响收入,后者担心转诊被视为“能力不足”,导致转诊动力不足。例如,某患者因社区医院无条件治疗肺炎被建议转诊至大医院,但社区医生未提供详细病历,大医院不得不重新检查,既浪费资源,又延误治疗。
国内患者长期形成“大医院情结”,认为“大医院=好医生=好疗效”,即使是小病也倾向选择顶级医院。这种观念的形成与医疗资源分布不均、基层能力不足的历史背景密切相关。例如,一位患者因皮肤瘙痒前往协和医院就诊,被问及为何不选择社区医院时回答:“社区医院能看好吗?万一耽误了怎么办?”这种“宁可过度医疗,不可误诊漏诊”的心态,加剧了大医院急诊科的拥堵。
许多患者对疾病严重程度缺乏基本判断,将普通症状与危急重症混淆。例如,一位因发热就诊的患者坚持要求住院,称“发烧会烧坏脑子”,尽管其体温仅38.2℃,且无其他症状。此外,患者对医疗流程的陌生也导致焦虑升级。急诊科常见场景是:患者因等候时间过长而情绪激动,指责医生“不作为”,甚至引发冲突。这种焦虑不仅影响就医体验,也进一步加剧了急诊科的紧张氛围。

解决急诊拥堵需从内部改革入手。一是推行“急诊分级制度”,依据病情严重程度将患者分为四级(濒危、危重、急症、非急症),优先救治前两类患者。北京20家三甲医院试点显示,分级后危重患者救治时间缩短30%,非急症患者等候时间减少50%。二是优化急诊流程,通过“一站式服务”减少患者往返。例如,上海瑞金医院将检验科、影像科、药房集中于急诊区域,患者可在10分钟内完成所有检查。三是加强急诊与住院部的联动,建立“急诊-专科”绿色通道,确保危重患者及时入院。
破解分级诊疗困境需从体系层面发力。一是加大医保杠杆力度,将基层报销比例提高至80%以上,同时扩大基层药品目录,确保常见病用药可及。二是强化基层能力建设,通过“医联体”模式实现大医院与基层的人才、技术、管理共享。例如,广东省推行“县医院能力提升工程”,由三甲医院派驻专家团队驻点帮扶,使基层医院手术量增长40%。三是完善转诊机制,建立区域卫生信息平台,实现病历、检查报告实时共享,同时制定转诊标准与考核机制,确保转诊规范有序。
提升患者健康素养是分级诊疗长期成功的关键。一是加强健康教育,通过社区讲座、媒体宣传等方式普及疾病知识,帮助患者区分急症与非急症。例如,北京市开展“急诊知识进社区”活动,使非急症患者急诊就诊率下降25%。二是推广“家庭医生”制度,通过签约服务建立长期医患关系,增强患者对基层医生的信任。三是利用互联网技术提供远程咨询,减少患者盲目就医。例如,某互联网医院平台日均接诊量超10万人次,其中80%为常见病咨询,有效分流了实体医院压力。
“急诊不急”现象是分级诊疗十年进程中的一面镜子,映照出政策设计、资源分配、患者行为与医疗体系间的复杂博弈。破解这一难题,既需要急诊科内部的精准改革,更依赖分级诊疗体系的系统性重构。未来,随着医保杠杆的强化、基层能力的提升、转诊机制的畅通以及患者观念的更新,国内医疗生态有望从“大医院集中化”转向“基层首诊、双向转诊”的均衡模式,让急诊科真正回归“救命通道”的本质,让每一份医疗资源都能用在刀刃上。这不仅是分级诊疗的终极目标,更是构建“健康国内”的必由之路。